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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三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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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怡為什麽會在這裏呢?安然來不及想, 她使勁揉揉眼,在人群裏搜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小姑娘正忙著脫下自己的衣服,緊緊壓在張怡頭上, “阿姨別怕, 醫生馬上就來了, 我們送你去醫院。”

“阿姨不用怕哦,流血不多, 到時候只會給你縫兩針就好啦,打了麻藥一點也不痛,你別怕。”像一個有主見的小大人,說著大人安慰孩子的話。

安然眼熱, 此刻的她, 對張怡只有感激, 她救了自己的孩子。

她忽然就有點理解上午她說的,她只想對小野親自說一聲謝謝, 當年在陽城走得匆忙, 還沒來得及告訴這個小姑娘, 謝謝她救了小軍,謝謝她那麽勇敢。

救命之恩, 當一輩子銘記。

想到罪魁禍首,安然咬牙咬得腮幫子都酸了,這壓根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有什麽仇什麽怨那是跟她安然的事, 為什麽總要把矛頭指向小野?

安然殺了劉雨花的心都有, 她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麽孽要跟她扯上關系,這輩子還狗皮膏藥似的粘著她,而這個瘋批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前一刻對你笑顏如花乖巧可愛, 下一刻就能對你愛的人痛下殺手。

這樣的瘋批,一點不值得同情,不值得安然把她跟小野相提並論。她深呼吸幾口,才把惡心壓下去,醫生來得很快,把張怡放擔架上擡走了,嚴厲安把肇事司機逮住,帶回公安局了,安然就緊緊牽著小野的手,母女倆誰也沒說話,慢慢的順著馬路,一路走到最近的區醫院。

安然給張怡交了錢,就一直坐在凳子上,現場流了很多血,不知道會不會有問題。

想一想,如果她沒有打聽到小野今天高考,沒有來考場外等她跟她親口說謝謝,沒有及時推開小野,用自己的肉身擋住拖拉機……那現在在裏頭搶救的就是小野,甚至連搶救的機會也沒有。

“媽,我看著這個阿姨有點眼熟,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她?”小野感覺媽媽的手冰涼冰涼的,出了很多冷汗,還自己掏出小手帕幫她擦了擦。

“嗯,這位阿姨名叫張怡,以前在陽城的時候去過咱們家,她兒子叫呂小軍,你們還一起玩過。”

“原來如此,我說難怪呢,那小軍哥呢,在哪兒上學?”

安然頓了頓,“聽說是在陽城,但張阿姨很不想提起小軍,待會兒她要是醒了你別主動提這茬。”

該怎麽讓小姑娘知道,她曾經冒著生命危險救下的男孩,早已不在人世很多年了呢?

幸好,小野很是善解人意,以為是她跟小軍鬧矛盾了,點點頭,還說道:“再大的矛盾也該放一邊,先來看看張阿姨吧。”

安然隨便敷衍過去,一會兒醫生出來,說是檢查過了,頭皮挫裂傷所以出血有點多,所幸沒啥內傷,就是腿骨骨折,做完手術要修養兩個月。

安然松口氣,“沒事,大夫你們就只管醫治,該手術手術,該用好藥用好藥,錢不夠我去交。”

一會兒,胡文靜和嚴斐也來了,他們聽嚴厲安說小野出車禍的事,第一時間趕來,“小野沒事吧?沒被嚇到吧?”

“沒,阿姨我好著呢。”小野動動胳膊踢踢腿,就差原地跳一套廣播體操了。

嚴斐這才跟她小聲聊起天來,當然,除了關心她有沒有受驚嚇,還得問問高考考得怎麽樣,都考了些什麽,雖然他今年才上初二,但並不妨礙他能聽懂。

而小野呢,跟同班同學還沒這麽有話聊,不喜歡大家總把她當小妹妹呵護,可對著比自己小的嚴斐,她就莫名有種“大人”的優越感,兩個人嘀嘀咕咕聊到一塊兒去了。

胡文靜這兩年受港臺明星和流行趨勢的影響,已經開始“下狠心”減肥了,每天只吃一點點米飯和小半碗菜,飯後還要跳繩跑步,不過終究是好日子過慣了的,經常一曝十寒,到現在一點沒瘦。

她現在就羨慕安然的身材,“小安你快告訴我,你都是怎麽保持的?我這喝口水都會胖,咋整啊?”

“喝蜂蜜水和加糖咖啡,能不胖嘛,咱們年紀在這兒,新陳代謝慢,吃進去消耗不掉就成了肥肉……”

“得得得,你咋跟老嚴一個調調,都怪我的嘴唄?可要讓我不吃我寧願胖死。”她氣呼呼的嘟著嘴說。

快四十的人了,莫名還有點可愛。

安然笑不出來,這就是生活幸福無憂無慮的人才能保持住啊,嚴厲安事業越來越成功,對她的愛也與日俱增,雖然直男嘛,也不會說啥花言巧語,但愛是藏不住的。

看看嚴斐的進退有度,自信大方就知道,這是在一個充滿愛的家庭裏長大的孩子。

***

張怡手術結束推回病房,安然真心誠意跟她說了“謝謝”,她也是愛答不理的,只是甩出一個冷臉:“欠你女兒的,我還清了,我身上沒有罪孽了。”

說著說著又是因果輪回這一套,安然也懶得聽,把錢給她交夠,又聯系她家裏人來照顧,給了誤工費營養費,就先回家了,以後抽空來看看就是。

說難聽的,非要計算的話,當年小野在醫院縫針張怡可沒露面,更沒給過一分錢,出點營養品啥的。

把小野送回家,安然說是出去一趟,結果來的卻是看守所。嚴厲安接到她電話很奇怪,“你怎麽又來了?”

“我能再見她一面嗎?”

嚴厲安正愁劉雨花啥也不願交代,她要吃啥喝啥見誰都給安排了,啥都滿足了,結果到現在還是不願交代。“你當心,我覺著這個女孩已經到崩潰的邊緣了。”

她崩潰?她有什麽臉崩潰?安然咬咬牙,“你放心,我說幾句話就走。”

還是跟白天一樣,嚴厲安給她們安排在白天那間屋子裏見面。不過,跟白天的氣定神閑不一樣,劉雨花看見安然的一瞬間有點錯愕。

“你怎麽來了?”

安然坐她對面,“按照你的計劃,我現在應該已經死了,或者瘋了,你找的車子不僅要撞死小野,還要我眼睜睜看著她死在我面前,對嗎?”

劉雨花有一瞬間的慌亂,因為她知道,安然能心平氣和跟她這麽說話意味著什麽……她的計劃落空了。

“告訴你吧,小野好好的,此刻正在家裏吃著涮羊肉哼著歌,和她的小夥伴們計劃著假期該怎麽度過。”安然說著自己都忍不住笑,無憂無慮的等著錄取通知書,這就是一個人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候了吧?

“你呢,正在蹲坐牢底,不知道判下來沒,死刑不一定,但無期跑不了了吧?”安然笑瞇瞇看著她,以最溫和的態度說出最冷酷無情的話。

明明她在笑,可劉雨花卻無端端打了個冷顫。她從來不否認自己瘋批,可有時候安然比她更瘋批,上輩子她曾親眼看見她把一個妄圖占便宜的老色批打到住進ICU,就用啤酒瓶子狠狠地敲他腦袋,敲到血糊住他的眼睛,有白色的液體流出來……後來聽說,把人敲到顱骨骨折了。

當然,安然不會打她,她只是低聲說:“劉雨花,你知道你接下來的命運嗎?你一定在提心吊膽等著宣判吧?你也想死個痛快吧?直接一槍斃了死得還挺有尊嚴,挺體面的,對不對?”

劉雨花心頭一松,對她來說,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她在意的人或事,要麽還她自由繼續跟安文野死磕到底,要麽一槍斃掉,於她所差不多,而唯有尊嚴和體面,是她還在意的東西。

“你還記得嗎,上輩子在醫院裏透析那麽多次,看著自己鮮紅的血液流進透明管子裏,在冰冷的機器和你身體裏流動交換的時候,你怎麽求我的嗎?你求我幫你安樂死。”

“醫生把你推進搶救室的時候,你求醫生給你安樂死,說你的媽媽有錢,只要能讓你安樂死,她給多少錢都願意。”

“曉曉,你可真是個自尊心強的小孩啊,你說你不願自己游走在死亡線上,看著曾經的朋友在操場上奔跑打鬧,不願讓她們知道你控制不住自己大小便,掛著尿袋便袋,偶爾忘記換的時候糊滿整個褲子……因為那毫無尊嚴。”

“你寧願死在最漂亮的時候,你說你的靈堂照片一定要挑最漂亮那張,要洗成彩色的,你一定要火化,火化時候要穿最漂亮的裙子,化最精致的妝容,還讓我把你的骨灰撒到大海裏……你還記得嗎?”

劉雨花淚如雨下,怎麽可能不記得呢?每當痛到極致,痛得生不如死的時候,她要求安樂死,給她有尊嚴的,體面的死去,這也是她現在最想要的死法。

“可是曉曉啊,你說我怎麽會同意你這麽體面的死去呢?”安然臉色淡淡的,甚至還有點笑意,就像以前每一次坐在病床邊握著手安慰她一樣,“你想要被槍斃,可是我會讓你死不了的。”

“偷盜罪、間諜罪、爆炸罪、反革命破壞罪、故意殺人罪,雖然都是重罪,可我會想辦法證明你精神有問題,還是未成年,一定會爭取讓你判個無期,一輩子在裏面勞動改造和思想學習,在小野上大學的時候,結婚的時候,生孩子的時候,當數學家的時候,我都會給你寫信,寄照片,讓你看看她有多幸福。”

劉雨花“啊”一聲抱頭,“你閉嘴!我不允許!她上輩子已經弄死我了,她憑什麽還能幸福?該幸福的應該是我!”

安然心頭一動,循循善誘:“她怎麽殺了你的?”

被刺激得快發瘋的劉雨花,已經忘記了昨天說的到死也不會告訴安然真相,她像忽然丟了魂似的,喃喃自語。

“她,她找玄機法師,她磕頭,磕爛了頭,她瘋了,她求玄機法師讓你投胎,別讓你做孤魂野鬼,她甚至還用自己的命為你換來一個重生的機會……可是,她為什麽最後還要帶我一起跳崖呢?她的賤命為什麽要拉上我呢,我明明已經找到合適的腎源,馬上就能重獲新生……為什麽她一定要來找你呢?啊啊!”

安然心頭大痛,玄機法師就是當年劉美芬和宋虹曉找的“高人”,讓她做了二十多年孤魂野鬼的妖道!

原來小野一直知道她投不了胎,知道她怨氣重,一個沒上過幾年學的孩子,所知道的唯一能求人的方式就是磕頭,磕爛了額頭,豁出命也要讓她投胎……安然心痛得無法呼吸。

這樣的孩子,面對有權有勢有腎源,馬上就能獲得新生的宋虹曉,要怎麽才能為她報仇呢?當然是帶著她一起死,為了推她下懸崖,她自己也墜入懸崖。

小野這是什麽樣的愛?劉雨花就是什麽樣的恨。

所有想不通的節點忽然就全串上了,安然“呼——”地出了一口氣。

痛到極致,反倒麻木了,安然居然笑起來,笑得讓人如沐春風。“別急,還有哦,等你在裏面病發,痛不欲生的時候,沒有尿袋便袋,沒有二十四小時陪護,沒有止疼針,你會痛到大小便失禁,囚服會變成臭烘烘的黃色,沒有人願意靠近你五米之內。”

“我讓你閉嘴,不許再說了!”劉雨花吼叫起來,像一只瘋狗。

“我為什麽不說,我還沒說完呢,到時候監獄肯定會盡全力搶救你的生命……死不了,只能周而覆始的循環這種沒有尊嚴的日子,活得不如一,條,狗。”

劉雨花痛苦地咬住嘴唇,咬得冒出血珠子,卻絲毫不知,這種毫無尊嚴的日子她體會過,如果重來一次,她寧願死。

“你以為死了就行了嗎?”安然彈了彈指甲,“我會聯系你親生父親和奶奶,花錢讓他們把你幹枯醜陋的遺體帶回家,你說,他們會花錢把你火化撒進大海裏呢,還是……再配一次陰婚呢?”

最後幾個字,她說得非常小聲,有種墳地裏冒出來的陰冷潮濕,本就處於崩潰邊緣的劉雨花,徹底破防了。

重生回來,她一次又一次逃跑,一次又一次失敗,做噩夢都是被劉家人配陰婚,配了一家又一家。一想到自己屍體換來的錢會變成智障哥哥的老婆本,變成餐桌上的大魚大肉,變成全家老小的新衣服……

劉雨花瘋了。

黃色的液體順著褲腿流下,室內頓時散發一股尿騷氣。安然起身,彈了彈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塵,敲敲門。

她出去,嚴厲安關上門,想問什麽,又無從開口。

安然的神色很平淡,就跟每一天上下班一樣,無悲無喜。是她劉雨花逼的,她一次又一次想要弄死她全家,一次又一次腳踏她的底線,小野是她最後的底線。

但凡張怡沒去學校門口,但凡她反應慢了一秒,但凡司機沒有大驚之下踩住剎車,現在躺在太平間的就是小野,就是她的命。

小野曾經為了換她投胎的機會,為了給她報仇,付出了生命,她有什麽理由同情這個惡魔呢?

“放心吧,不用管她,頂多三天之內,不為別的,就為了求個死刑,她一定會招供招得無比清楚。”安然對嚴厲安說,然後開著車回家了。

這一夜,誰也不知道安然去了哪裏,接下來兩天,她也按時上下班,臉色如常,家裏誰也沒發覺她哪裏不對勁。

因為出了車禍,本來應該放飛自我的小野,也沒能好好玩兒,當天回家先睡一覺,睡到姥姥把飯做好送到床頭才不情不願爬起來,吃完繼續睡。

一連睡了兩天,安然張了張嘴,想說兩句,老太太給她使眼色,“算了,你沒看孩子多累嘛?就讓她睡幾天也沒事兒。”

好吧,安然忍住,走進去給她量了兩次體溫,都正常,也就不管了,從今兒開始她安然就是不用管孩子的女人了,她的小野完全有能力保護好自己。

老宋這幾天忙著規劃研究院選址的事,這次只要他們說要多大的地,要哪兒的地,也不需要603出面協調,省裏會給辦下來的。為了以後幾十年的發展,老宋是絞盡腦汁,列出好幾個備選項,正跟手底下的人琢磨到底該選哪兒呢。

當天去醫院看過閨女沒事以後,他連晚飯也沒回來吃,是安然給送去研究所的,自然也沒發現妻子的不對勁。

驟然知道真相,安然整個人豎起了防禦機制,像被一層堅硬的看不見的外殼包裹住一般,表面風輕雲淡風和日麗,可內心卻仿佛追問自己:上一世種善因積善德才能獲得重進輪回道的機會,可她這麽多年怎麽就沒想想,自己上輩子就是一個普通的商人,沒有任何特別造福於民的行為,也沒有救過誰的命,相反她不信佛不吃齋還嗜肉如命,這種洗牌重來的機會,理應不會輪到她。

為什麽劉雨花對小野深深的怨恨,已經超越了對她安然的恨?

這些疑點她以前為什麽就不能好好想想呢?如果沒有那個傻孩子,站在山頂背著光朝她揮手說會來找她的傻孩子,沒有哭求,沒有磕爛額頭,沒有豁出性命,她安然配重來一次嗎?

一想到那個畫面,她就想哭,安然心裏像被一團棉花糖包裹住一樣,又暖又軟,還覺著不真實,受過那麽多磨難的孩子,從來沒有享受過人類善意的孩子,她的愛,怎麽能這麽深沈呢?

安然從來沒有像此刻一般,想要趕緊回到家看看她的小棉襖,她的小恩人。

結果,人小棉襖還在床上呼呼大睡呢。小小的臉蛋紅撲撲的露在被子外,長長的骨肉均勻的四肢抱著被子團成一團,開著空調倒是不怕熱了……無憂無慮,健康快樂,這是小姑娘該得的人生。

養了十三年,事實證明,這壓根不是她安然救贖了小野,而是小野在對他們進行救贖……他們該是多大多好的福氣,才能遇到這麽好的孩子?

安然眼淚嘩嘩的,她都不知道怎麽愛這個閨女了,因為怎麽愛,都比不上她對他們的愛。

“媽你咋啦?”小野不知啥時候醒了,看著她的眼睛,“我爸又氣你啦?”

她搖頭晃腦,一副很懂的樣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就是根木頭,犯不著跟他生氣,他心裏老愛你啦,可愛你喲,比我還愛你。”

安然心更軟了,再愛,也沒你愛我那麽多啊寶貝。

小野爬起來,抱抱她,拍拍她,“行啦小安姐姐,你最美最厲害,我最愛你。”

“油腔滑調。”哽咽,喉嚨發酸。

小野很無辜地說:“我沒胡說,我肯定是上輩子就很愛你,不然怎麽能在天上的時候就能把你從這麽多人裏挑出來當我的媽媽呢?”

這句話,徹底把安然整破防了,是啊,她是怎樣愛她,才能換她重生,給她一個健康幸福的人生。

安然像個孩子一樣,抱著閨女嚎啕大哭,“寶貝……”

“我的寶貝……”

她現在是既遺憾小野不記得自己上輩子做了什麽有多愛她,又慶幸,還好她不記得,不然背負著那麽多痛苦和不幸,她怎麽能幸福的生活這麽多年呢?

小野被她嚇到了,抱著她又哄又拍,越發篤定就是老宋惹她世界第一好的媽媽傷心了,“媽你不許哭,我幫你報仇。”

於是,幾天不怎麽回家的老宋就發現,閨女對他怎麽……橫眉冷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當然,小野現在也是真的忙,沒空跟老宋扯皮,她得忙著補覺,忙著補償自己的胃,忙著去看張怡,還得忙著跟嚴斐明朝石榴李忘憂等一群好朋友到處瘋跑,下過雨後上山撿蘑菇,天晴就去野炊,天熱就去水邊釣魚釣蝦,天陰就在家裏給花棚裏的紅玫瑰分盆……短短半個月,人就曬黑了一圈。

當然,快樂的小妞如何快樂那是後話。就說安然大哭過一場後,故作平靜變成真的平靜,上下班,送送飯,回來路上,遇到大家夥都在院裏乘涼,也跟著過去坐了會兒。

她這幾年工作忙,隨時進出都是風風火火的,難得跟家屬們坐一起聊會兒天,大家知道她跟黃廠長是一個類型的人,所以也不怵她,一個個七嘴八舌都問她小野考得怎麽樣,最近工作忙啥,有沒有聽老宋說研究院選址會定在哪兒……之類的。

安然能回答的就一五一十說,不能說的就敷衍打哈哈,反正知道大家沒啥壞心,也就是好奇一下而已。

不過,家屬院歷來一片祥和,也沒啥大事,說來說去就那些雞毛蒜皮,誰家的兒女怎麽著了,誰家兩口子打架了,誰家老太太和兒媳婦幹仗了,誰家又疑似多發點獎金了……反正,這些都是小野愛聽的,安然卻不怎麽愛,她只在年輕那幾年想要搞好基層工作的時候關註過。

安然正聽得準備起身離開的時候,包淑英在樓上喊:“小野她媽,電話找。”

“嚴公安打來的。”老太太小聲說。

安然大概能想到他打電話來要說什麽。

果然,電話裏嚴厲安說:“開拖拉機撞人是劉雨花指使的,司機已經交代,劉雨花也承認了,她還把自己這幾年來的罪行也交代得清清楚楚,還有好幾樁是我們沒想到的,也不敢想的,原來她幫黎文同發展的線人已經遍布各行各業,如果她不主動交代,我們就是查十年二十年也不一定能查到……嗯……還有……”

嚴厲安猶豫一下,“但有個事情要跟你說一聲。”

“什麽事?”

“劉雨花交代這麽多,只有一個要求,就是想讓我們對她執行死刑。”

安然一點也不意外,她現在追求的就是有尊嚴的體面的死去。可惜,法律怎麽會允許呢?法律是準繩,不會以某個人的意志為轉移,該怎麽判還是會怎麽判。

***

可能是心裏撐著的氣忽然沒了,像一只忽然被放掉空氣的氣球,安然整個人懶洋洋的,先是睡不著,後來好容易睡著了又做夢。

夢裏沒有出現任何一個現實生活中的人,隱約覺得自己是在一壟光禿禿的田埂上赤腳行走,頭頂的太陽紅通通,火辣辣,腳下能感覺到田埂被太陽曬燙的灼熱感……走著走著,整個人倒過來,猶如鏡面一樣,她能看見自己的腳在上方,頭朝下。

就這麽迷迷糊糊一會兒燙,一會兒熱,一會兒又上下顛倒的難受,她明白自己是在做夢,想要醒來可就是醒不過來,像被封印住一般,一直熬到天亮,宋致遠起床,她才掙破那層桎梏。

“老宋!”

宋致遠正在扣皮帶,“怎麽了?”

“老宋!”

宋致遠趕緊不扣了,把眼鏡戴上,走到床邊摸了摸她腦門,“發燒了?”

“嗯。”

於是,宋致遠也不去單位了,先給東紡掛個電話,告訴廠辦一聲,給妻子請個假,他就留家裏給找藥,倒開水,量體溫……前幾天怎麽伺候閨女的,現在也怎麽伺候妻子。

包淑英一早跟人身上挖野菜撿蘑菇去了,等她十點半到家,發現家人都沒去上班,還覺著奇怪呢。

“怎麽今兒你們都休息吶?”

“小安發燒了。”

包淑英已經習慣這個女婿的態度,話很少很沒人情味兒,但每個月總會問她買菜錢還有嗎,自己想吃啥就買不用管他們三口吃不吃,天陰下雨有事沒事總拉全家去下館子。老太太看女婿,這是越看越順眼,越看越滿意。

安然坐在床上,像個坐月子女人似的,穿著冬天的棉衣,頭上戴著帽子,總感覺還是有風吹進骨頭縫裏。

不過,等一碗姜湯下肚,她就覺著熱了,想起床走動走動,老宋和小野、姥姥都都不讓。“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我對自己身體有把握。”

“把握個啥喲,媽你就好好休息兩天吧,每天那麽累,要我說你們就該出去走走,看看大好河山。”

安然輕笑,“就你知道,你爸你媽不知道啊,這家裏這廠裏能離人嗎?”

小野嘟著嘴,“媽你就是勞碌命,我以後可不像你。”

得了吧,哪個小女孩小時候會想成為自己母親那樣的女人,哪個又想嫁給自己父親那樣的男人呢?可是,大多數最後還是覆刻她們的路而已。

安然不以為然,“你嘴硬,我倒要看看以後你像不像我。”

小野像個孩子似的吐吐舌頭,“媽我可以回陽城去玩了嗎?或者去旅游,可以嗎?”

安然看向丈夫,“你想去哪兒旅游?”

“我都跟嚴斐和棗兒姐姐約好了我們要去廬山,看看周筠和耿樺談戀愛的地方。”這是《廬山之戀》的主角。

老宋一聽,居然有嚴斐,當即搖頭,“不行,跟誰去不好要跟嚴斐去。”他們一家子都想打你主意。

看吧,雖然閨女才十三歲,對方也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半大小夥子,可老宋已經“居安思危”防範於未然了,“你想去,過幾天我跟你媽帶你去。”

小野不願啊,跟誰去都行,就是不想跟老古板的爸爸媽媽去,她現在急於享受自己成年獨立的樂趣,要是走哪兒父母還跟著,那她跟真正的十三歲小孩還有啥區別呢?

安然自然理解她這種小算盤,這幾年小姑娘表現得確實像個成熟穩重有勇氣的大人,“我想想。”

“別想了媽,你不放心我,還不放心嚴奶奶嗎?”

“你嚴奶奶也要去?”

“對噠。”老太太做飯已經成為她挑戰自我的樂趣了,可兒子忙啊,一天也不一定能在家吃一頓飯,她辛辛苦苦做一桌,反倒是胖乎乎的兒媳婦大快朵頤,吃幹抹凈還“嫌棄”老太太把她養胖了,鬧著要減肥。

她那個無語,幹脆就想出去旅旅游,正好小斐也要去,她就當個大家長,看著幾個孩子點。

至此,安然就沒啥不放心的了,曾經的高省長親自帶他們出門旅游,安然就是不信自家閨女,也不可能不信高省長不是?

倒是老宋還在那兒磨磨蹭蹭不痛快,安然直接把他叫到房間裏,“你想啥呢,你閨女才幾歲,別因為大人之間這點小心思破壞了孩子之間純潔的友誼,他們本來坦坦蕩蕩沒啥的,你楞是在這兒七想八想,說不定沒有的都被你想出來了。”

大人坦坦蕩蕩的,不反對他們交朋友,要是十年後還能真成,那就是緣分,要是一直沒跨越朋友的界限,那也不錯,說明倆人確實不合適。

當然,安然從來不給閨女設限,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可文可野,可靜可動,隨她去吧,做父母的只需要在她身後遠遠地看著,在她摔倒的時候第一時間扶起她就行。

這話已經是老生常談了,安然也不想再跟老宋重覆,就這麽靜靜地看著他,讓他自己想。

宋致遠一想也是,閨女他還信不過嗎?會被那小子花言巧語哄騙嗎?從小到大什麽樣的彈衣炮彈沒見過呢?

於是,填報完志願,幾個孩子就跟著老太太下江西去了,包淑英也終於能抽出時間去老伴兒醫館看看,幫點忙,家裏一時只剩老宋和安然,真正的清凈,在屋裏說話都快聽見回聲那種。

幸好,用小野的話說,倆人都是“工作狂魔”,平時基本不著家,倒不覺著家裏冷清。

到了7月18號,小野生日這一天,他們早早的守在電話機旁,收到了來自京市和江西的電話,往年這時候都是一家子其樂融融坐一起吃蛋糕的,這一年小壽星不在,蛋糕也免了,兩個“孤寡老人”簡單的吃一碗面條,問問倆孩子在外面的情況,就算過生日了。

宋致遠的失落肉眼可見,安然笑著打趣:“老宋你得適應這種生活,以後他們都出去了,這就是常態。”

宋致遠嘆口氣,摘下眼鏡,“真希望時間慢點。”

安然又何嘗不是呢?

正感慨著,忽然電話又響了,老宋一聽嚴厲安的聲音,心裏就不痛快,一張臉臭得不行。

“嚴斐他爸。”都不叫老嚴了,可見怨念有多深。

安然憋著笑,把電話接過去。心想莫非是小野他們在江西遇到什麽困難了?那孩子擅長報喜不報憂,剛在電話裏開心得嘎嘎笑,把她哥羨慕得嗷嗷叫,實際真有那麽開心嗎?

兩輩子沒旅過游的安然,其實挺好奇的。

“嚴哥,是不是小野他們怎麽了?”

嚴厲安一楞,“沒事,不是小野,是……”欲言又止。

他輕咳一聲,“是這樣的,小安,有個事我覺得還是告訴你一聲,書城勞改農場今天去參與炸山開壩工程,然後白天參加勞動改造時候,劉雨花她,趁著管教不註意,誰也拉不住她,自己跑到引燃的炸藥旁,被……”炸得屍骨無存。

也算良心發現,她轉交給管教一封遺書,白紙黑字親筆寫下是她想自殺,不是管教不力,也不是其他人員操作不當誤傷,她是自己想死的,而且必須是一種不能留下屍體的死法。

“如果你想看一眼的話,我可以……”其實也沒留下什麽東西,看也看不了。

但作為好朋友,嚴厲安敏銳的知道,小安和劉雨花之間一定不像明面上的毫無關系,她們之間應該有種不同尋常的關系。出於對好友的保護,兩次她們單獨談話的時候他都只留自己一人在門外,兩次出來以後,他都避而不問。

有些事情,小安不一定想要人知道,哪怕是再好的朋友。

安然嘆口氣,“不需要了。”

從此以後,塵歸塵土歸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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